隨著台灣唱片工業生態與國際政治情勢的變化,近年「三金」頒獎典禮之後往往引發許多人開始討論得獎作品、獎項以及頒獎節目,尤其是金曲獎,在社會上許多人已對台灣的流行音樂失望並且認為其積弱不振,在台灣本土流行音樂市場產生變化的這幾年,越來越多常出現「(獎項得主)是誰啊?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不過近年的金曲獎入圍以及得獎名單對我說越來越熟悉,這樣的親切感在去年第30屆(fyi,評審團主席是陳珊妮)達到高峰,我的親切感與群眾的反應昭示的是台灣的唱片市場生態已經產生到大眾都能夠察覺的極大變化。
得償所願的獲獎者們
第31屆金曲獎得主反而讓我覺得評審盡力取得社會各界皆大歡喜的最大化努力,平心而論也算取得了他們想要的成果。無論是最佳樂團、國語男女歌手,或其他獎項,其實許多得主都是過許多資深的音樂人,作品在聽眾之間也獲得認可與稱讚,他們其實已經到了不用再多的獎項未免也會被認可實力與擁有眾多樂迷的音樂人了,只是缺一座金曲獎。這個階段得到金曲獎,不一定會讓這些得主獲得更多實際上的商業利益,但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好,而是他們其實已經被聽眾與樂迷認可很久了,除了滅火器因為鮮明的政治立場表態而有「政治樂團得獎」和王若琳「翻唱專輯為什麼可以得最佳專輯」的零星質疑之外,金曲獎得主德不配位這種聲音反而少了很多(可能因為大家都說「誰啊,沒聽過」? XD)。(啊,這個結論不排除是因為我同溫層太厚所致,哈哈)
除此之外,其實評審在許多的新生代獲獎者的評語中也寫到幾次對得主未來作品的寄望與期待,看起來的確是像是種資深前輩給年輕人的祝願。串起來看其實滿有趣的,使得金曲獎評審團的整體形象像是群和善的業界資深前輩們(看了一下名單也的確是),一方面把獎項頒給了一群「他們作品這麼優質又摃龜這麼多年該得一座金曲獎了吧」的音樂人,圓滿許多台上台下許多人多年陪榜的遺憾、一方面又頒給一些做出不一樣嘗試的音樂人,同時也肯認了台灣唱片產業裡的確有些辛勤創清並且還做得很不錯的創作者們。
另外,今年的金曲獎最大贏家阿爆我自己認為實至名歸,因為太喜歡了,甚至想頒給她100座金曲獎(浮誇)。我自己認為阿爆這張專輯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開創性意義是:第一次有一張原住民母語專輯用帶有電子、黑人音樂元素等非常前衛的方式製作(其實阿爆2016年的專輯《vavayan. 女人》就已經很流行了,但《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這張專輯更是跨語種的前衛);以往的原住民語音樂在曲風的選擇上或多或少地強調著所謂的「傳統音樂」,長期以來的作法使得原住民族語在音樂上的運用與表現也受到了傳統的特定印象框架限制,族語與傳統曲風的綑綁連帶地讓原族民族與在過往流行音樂上的表現與角色也只是擔任著歌曲中展現一段傳統色彩的功能而已,這樣的做法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沒辦法讓原住民族語被當成普通的一種語言來看待,族語在流行音樂中反而是個特殊身份符號。《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得以打破族語在流行音樂上運用的困境,族語終於可以被當作像台語、客語、甚至粵語、韓文、英文一樣的語言被普通看待、在各種風格裡面運用並變成一首首好歌,而不用去特別強調像「那魯灣」(腦中還會自動響起古調音樂),或是後面還會被白浪加上的句末語助詞「的啦」。我自己看來,《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的確是一種對於將自己的舌頭與刻板印象解綁的解放里程碑。
而原住民如何將被符號化的族語再次翻轉的利用族語符號運用進自己的歌曲就是另一個值得討論的故事了(這個提出的人是我指導老師,不敢居功),如果好奇我在說什麼的話,請務必聽聽看一首來自台灣東岸的饒舌歌〈我阿姨也癢〉,太讚。
苦口婆心的得主們
有趣的是今年頒獎典禮上,許多的得獎著們的感言也交織了許多他們自己的感觸、情緒、更多是喊話在其中。或許是意識到金曲獎的得獎者感言除了公開發表感謝之外,這也是一個許多音樂人或創作者光憑自己的聲量也無法得到的關注度,過往也有許多得獎者在頒獎發表感言的時候發表自己的關懷議題以及政治倡議,而今年更多的是由自己出發,從自身生活、作品、工作等的經驗從而「有些話想在這邊說」。例如鍾興民喊話編曲者在版稅分成中一直是被忽略的角色、阿爆在得獎感言對原住民族群的喊話:
「不要浪費天賦也不要依賴天賦」、「這首歌其實一開始寫的時候是寫給我的護士朋友們,因為他們總是不管什麼時候都守護我們,我們今天有的自然而然都是有一些人犧牲他們的日常,請在日常的時候善待他們,謝謝。Maljimalji masalu。」
陳珊妮擔任頒獎人的引言也重新讓大家思索近年因為科技以及「短視頻」平台興起之後大眾對於世間的認知變遷以及流行音樂面對的處境與挑戰:
「金曲獎告訴我,我有40秒的時間,完成最佳年度歌曲頒獎人的講稿,我心裡想40秒能說什麼呢?40秒對於抖音平台已經是長視頻了,一首歌可能前奏還沒結束,主歌才剛剛開始。但是今天在座有很多創作者,試著用一首歌,讓我們用不同的想像解讀這個世界。不僅僅是一首歌,現在的選擇與改變,都要讓我們在未來能抬頭挺胸的回顧這個時代。沒有歷史的人沒有未來。每首歌都是一部斷代史。」
除此之外,許多得獎者的感言也越來越真實地揭露自己創作過程中的心境,包含鄧紫棋、吳青峰在創作得獎專輯的過程中有正在面臨著人生中的低潮與困境,他們也誠實地面對過程中的創傷與困難,在感言中順勢地替自己吐了一口氣,像是戰勝了自己的創傷。
若要說最觸動心弦的得獎感言,我個人其實是最喜歡余佩真的,「成為我的心臟」簡直太美,我在電視機前整個哇噢哇噢亂叫。
我們的確在改變時代
綜觀上述,從第31屆金曲獎的入圍名單、評審團組成,到得獎人以及得獎者們的致詞內容,其實可以很明顯地看見了台灣的唱片產業生態的確是慢慢在產生了「獨立帶動主流」的趨勢產生。這樣的事情也並非台灣獨有的進程,事實上在2016左右的韓國流行音樂產業中也曾經有一波來自音樂排行榜上的變革。儘管台灣一直很豔羨韓國流行音樂(k-pop)如何成功地輸出至國外乃至全世界,但以偶像團體為主的韓國流行音樂樂壇對於韓國國內閱聽人來說,許多人已厭倦k-pop福特式的生產與歌舞,如Zion. T等日後被稱為「音源流氓」等歌手便在此時脫穎而出。這些歌手並非出身自經紀公司、也不走偶像團體路線包裝,而是從地下與幕後製作慢慢地嶄露頭角,許多的獨立樂團例如HYUKOH等,也開始慢慢被主流市場看見,開始參加一些韓國的國民娛樂節目(無限挑戰歌謠祭)後更聲名大噪。除了個人名聲以及能見度的顯著提升之外,許多主流歌手或是偶像團體成員等也開始邀約這些獨立音樂人一起合作出歌,此外當時嘻哈選秀電視節目show me the money的走紅也讓很多饒舌歌手擁有韓國以外海外聲量(有趣的是,剛開始這些會關注韓國電視節目的海外支持者很大一部分同時是k-pop偶像團體的粉絲)。時至今日,主流與地下的分鑑不再像以往認知的可以被輕易二元分割,在傳播工具以及媒體近用習慣的變遷之下,大型唱片公司不再像以往對於傳播媒體擁有著絕對的優勢,唱片公司「大者恆大」的概念也慢慢地被破除,韓國如此,台灣亦是。
綜觀過去各地的流行音樂發展歷程,其實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主流的流行音樂從所謂地下音樂以及次文化之中汲取非常多的養分,在過往的唱片工業生態下,資本佔據了一個強大的位置,但隨著科技以及傳播工具的發展,新的傳播方式(串流、YouTube、社交網站等)讓個人得以更有機會被看到的同時,也是翻轉資本過往直接介入傳播的習慣,有更多相對獨立的音樂作品得以被聽見與挖掘。於此同時,過去的主流大唱片公司也開始接觸並用有別於以前塑造主流流行歌手的方式去對待現在的創作人以及歌手,例如田馥甄與樂團deca joins的合作、持修的經紀公司(來自主流的張惠妹與陳鎮川)如何包裝這個歌手,等等。甚至今年的最佳國語男女歌手得主吳青峰與魏如萱,他們自始至終的定位都跟主流不一樣,以往大家對於最佳歌手的得主的期待是唱法與唱腔有一定的想像:或許是洪量渾厚的詮釋、或許要情感豐沛、又或許歌曲要讓人琅琅上口,青峰與娃娃的創作軌跡與演唱作品完全不是大家既定印象中「歌王歌后」應該要有的樣子,甚至去年的金曲最佳男歌手Leo王也不是,他的饒舌甚至不是饒舌樂中常見的flow,但正因為這些人得獎的「不適合」,才會顯現出金曲獎乃至台灣的主流音樂生態正在自己打破大家過往對於台灣流行音樂樂壇與其指標金曲獎的想像。
台灣官方還有另一個音樂獎項:金音獎(全名金音創作獎)。金音獎的定位與面向更偏向創作,包含獎項頒布也異於金曲獎的語種分別,而是曲風類型分類,以往金曲獎與金音獎的受眾分野涇渭分明,但近年來慢慢地入圍者與得獎者有重疊的趨勢,甚至去年的金曲與金音獎的入圍與得獎名單也有些「金曲變成大一點的金音/金音變成次等金曲」等等的聲音,對於越來越多的獨立音樂樂團或是歌手站上金曲獎的舞台,有些抗拒主流流行音樂的樂迷也會想著這是表著獨立音樂被主流市場收編了嗎?
的確,從地下向主流的過程雖然可以帶來更多的聽眾以及商業利益,但同時也必須服膺與主流的後設敘事(例如屁孩簽進索尼音樂之後就不能像以前一樣大唱厭女歌了),有些價值上的表態,不管是不是政治正確,都會或多或少的打折扣。但我們同時也知道甚至喜愛一些價值表達鮮明的創作,因此回到上面所說的,在這時候,台灣的音樂分野已經不再適用主流/地下這樣的二分,或許更適合的方式,是我們要看的是這些音樂他選擇站在哪些位置、用什麼身份、說什麼樣的話;而透過這樣新的判別方式,我們也可以明晰的知道台灣的音樂市場對於多元並不再只是一句看似包容的口號,而是真的有些什麼改變了。
缺席的嘻哈與黑人音樂
儘管上一點看似肯定了金曲獎的多元,但看見改變並不代表足夠。年度歌曲與專輯頒給非國語的歌曲不代表獎項真的落實了多元,多元不僅只體現在語言上還應該體現在風格上。
(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在公布入圍名單遍尋不著豹子膽《美夢成真》的時候就積著一口怨氣了,哈哈。)
當然這件事情不是金曲獎的錯,金曲獎也沒有義務擔任品味先鋒或利用獎項帶著聽眾接觸更多類型音樂的責任。從1990年代初,洛城三兄弟、豬頭皮、陶喆等人開始帶來嘻哈、R&B等黑人音樂類型元素進台灣也已經過了30年左右,但對於黑人音樂,尤其饒舌,仍然不是大眾習慣的音樂詮釋方式。對於「什麼叫做唱歌」與「什麼叫做一首好歌」的標準,儘管大家的標準各異,但要有旋律的「唱」而非「說唱」、「唸歌」、「饒舌」似乎還是許多人的共識。
嘻哈雖然有自己的文化、政治價值、生活方式,但嘻哈文化並不以抵抗主流和市場文化自居,相反地,嘻哈在美國的發展更多時候是站上主流與潮流市場中來藉此證明自己。除此之外,嘻哈音樂在台灣發展也是與主流市場非常緊密連結,雖然饒舌元素在過往的流行音樂往往淪為一首歌中帶來多樣性效果的元素之一,或是與搖滾一樣變成去脈絡的符號,在台灣的嘻哈發展過程中,許多嘻哈愛好者還是透過這些流行樂開始接觸與認識嘻哈。饒舌也並不是刻意營造出高門檻的聆聽作品讓大家卻步,就算是琢磨歌詞到極致的學院派饒舌,追求的也是讓聽眾在聽見歌詞之際就會意識到歌手多擅長玩文字遊戲;即便如此,作為一種從迪斯可音樂演化而來的音樂風格,嘻哈音樂不只提供情緒與感受上真誠地抒發,無論怎樣的嘻哈形式都不會缺席派對,我想這件事情非常的重要,與派對的同歡類型娛樂的高度嵌合使得嘻哈音樂在許多娛樂場合中都有一定的重要性:它們讓你哭讓你笑、讓你憤怒讓你感動、讓你抒發也讓你律動。
講那麼多也只是為嘻哈音樂增添在流行音樂中的地位正當性,其實嘻哈音樂發展數十載,到現在才在討論其重要性或是蘊含多豐富文化底蘊根本不重要,嘻哈音樂早就深深地融進台灣的流行音樂市場中,多樣化的饒舌種類、多種可能的跨界合作、甚至是最佳演唱組合與最佳國語男歌手的得主,等等,嘻哈在市場上的存在感與時間,無論深度與廣度,都應該足以消弭大多聽眾中「饒舌歌不是歌」的刻板印象才是,然而在這次金曲獎評審的複審與決審委員中,嘻哈或饒舌相關的製作人/創作者/文化產業內相關人士比例相對來說少得可憐(幾乎沒有),但初審委員又非常多是相關領域創作者或製作人,或許這也是導致入圍名單與得獎名單上喜好風格有些出入的緣故。
這不能說是誰的不努力或是誰的過失,同時也不會是誰的品味好壞問題,而是在前述討論年資與經驗問題之外,面對新的類型音樂是不是也要考慮到偏青澀的音樂類型也要在其相對領域上有更多的考量呢?
中國焦慮
最後提一個與金曲本身無關但又有間接關聯的話題。作為一個曾經試圖寫過相關題目而在一個暑假一口氣訪談15位中國籍樂迷(我在爛泥巴音樂祭因為訪談沒看到土屋安娜真超級發瘋)並長期蹲點各大樂團的樂迷微信群與關注各大中國獨立音樂樂評微博與自媒體(最後只是學期作業,哀傷)的人,應該還是對這件事情有些話語權才對?XD
在這次的金曲獎相關討論中,很多人對於來自中國的「抖音神曲」在台灣大街小巷的播放與傳誦感到焦慮。來自中國的華語音樂傳進台灣異於過去台灣 –—中國的音樂傳輸方向,這也使得許多華語流行樂聽眾對台灣的華語流行樂產生了被替代的機率與恐懼。儘管主流華語流行音樂表現看起來在中國並不怎麼活躍,但在台灣的獨立樂團之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草東沒有派對在2016年金曲獎得到最佳樂團前後,在中國的互聯網平台(從這邊開始斟酌依據脈絡使用中國用語,請中國用語糾察隊們不要罵我><)可以開始看見「草東是台灣的萬青」等的說法,經由口碑傳播與金獎加持後聲名大噪,台灣許多的草東沒有派對樂迷遇到的盛況在中國也同樣的發生著。台灣的樂團們在中國的獨立音樂愛好者們(簡稱滾圈,搖滾圈)口中也接連獲得許多好評並且得到許多喜愛,喜歡的原因不盡相同,但可以確定的是,接觸台灣獨立音樂的中國滾圈樂迷越來越多,並且這個風潮也蔓延至電視節目上:樂團歌曲經由中國的歌手在電視節目上的翻唱,吸引了更多的聽眾與樂迷。
又或者反向操作:從抖音「火」上電視。茄子蛋的〈浪子回頭〉在中國快速紅片大街小巷的來源沒有別的,就是來自抖音配樂。短視頻平台能夠捧紅一首又一首的「神曲」,浪子回頭也是其中之一。有趣的是這首歌爆紅的時間正巧是2018年年底茄子蛋在中國巡迴到一半的時候,比起初次在中國小範圍巡演,2018年底「想妳的彼暗」巡演場次到後面萬人空巷,接連場次售罄告捷。這首歌被無數網路歌手翻唱到中國歌手楊坤也在電視節目上翻唱(並且節目組並沒有第一時間付清版權費,嘻嘻),儘管對台語聽不懂也不熟稔,也不影響大家對這首歌的熱愛,少收很多版權費的茄子蛋也一躍成為音樂節名單的「大團」之一。
包含台灣獨立音樂樂迷也很熟悉的deca joins、老王樂隊等等,在中國甚至已經有「灣灣三傑」、「灣灣六傑」等代稱,指的即是在中國擁有高知名度的台灣樂團代表(我的中國資深樂迷朋友跟我抗議這些稱號是來自2018–2019年間中國的音樂節為了行銷而打出來的稱號,不過由於後來在一般樂迷之間也會提及這些代稱,所以還是寫進文章中給大家看看)。但若要說誰是目前在中國最紅的台灣樂團?我想落日飛車當仁不讓。忘記從何時開始,落日飛車在中國互聯網平台上與浪漫劃上了等號,甚至有流傳著膾炙人口的一句話:「聽落日飛車,早日睡到心上人。」落日飛車的音樂與表演與浪漫成功的掛鉤行銷讓落日飛車以浪漫符號的形式出現在中國的大眾視野中,除此之外也與品味的分鑑上掛鉤 –—會聽團?好品味。(關於喜愛獨立音樂與音樂品味高低掛鉤的問題大概還可以再寫一篇這樣篇幅的文章解釋,但相信各位日常生活中都遇過利用「你聽什麼歌」來分別「你品味好不好」的狀況。)
上面只是講一點點的案例,但從上面我們也可以確切底知道的一件事情是:台灣的音樂生態正在發生改變,而這些改變不只體現在本土,也體現在什麼音樂會代表台灣並傳播出去。不用焦慮、不用悲觀;我們正在蛻變,什麼都有可能發生。